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崔英

书籍:情天宝鉴【白话版】作者:冯梦龙 时间:2017-01-17 16:22:03

至正辛卯年,真州有一个崔英,家道中兴,极其富有。他自己在小的时候喜爱诗词书画,并很下了一番功夫。后来,崔英因为父亲的恩德,补浙江温州永嘉尉之职,他便携带妻子王氏前去赴任。途经苏州的圈山,正赶上此地神庙举行赛社活动,他便乘船去参加。赛社结束以后,崔英又回到船上饮酒,船人见他喝酒的器皿都是。金银制成,知道他一定是巨富,遂萌发了恶念。

这天晚上,他们把崔英沉人水中,并把奴仆也都杀害,单单留下王氏一人,船人对王氏说:“你知道你为什么不死吗?我的二儿子尚未有妻室,现在他去杭州办事,要一、两个月才能回来,等他回家,就与你成亲。你就是我家的人,不要害怕。”说完,这船人就把崔英的所有东西全部拿走,并以新媳妇呼唤王氏。王氏无奈,强装一副笑脸,假意答应他,并尽献殷勤,讨他们欢喜。船人暗自高兴,以为真得到一个好儿媳妇、渐渐地,大家都熟悉起来,对王氏也就不再防范。

眨眼间,一个多月过去了。正值中秋佳节,船人盛设酒肴,大家狂饮一气,然后酣酣醉卧。王氏等他们沉睡以后,就慑手慑脚地轻身上岸,逃出魔掌。她走了两三里,忽然迷路。眼前布满芦草孤蒲,一望无际。此时的王氏太艰难了,她已经累得气喘嘘嘘,眼下的路又这样不好走,尤其是她最害怕船人寻迹而至,她没命地往前狂奔。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,东方渐白,王氏遥望林中有屋宇,便急往投宿。等到大门打开,王氏才惊讶地发现,这是一座尼院。院主问王氏为何来到此地,王氏告诉她说:“我本是真州人氏,因公公升迁,宦游江浙,我们全家随之来到此地。不久,我的丈夫不幸亡故,我孤身一人婿居数年,后来公公让我嫁给永嘉崔尉为妾。崔尉的正室夫人刁悍暴决,对我百般虐待,我苦不堪言。

近来他家解官御任而去,船行至此,因值中秋佳节,于湖中赏月,让我取金杯酌酒,不料我失手将金杯掉入湖里,我想他们一定不会轻饶我,必死无疑,于是就逃到这里,以求活命。”老尼道:“娘子既不敢回到船上,你的家乡又远离千里,自己孤身一人,将何所依托呢?”王氏无言,只是哭泣不止。老尼道:“我这里偏僻荒凉,人迹不到,娘子如果能抛却爱心,断绝尘世一切杂念,就莫不如趁此出家,削发为尼,过仙家修身司道的生涯。日日伴一盏青灯,诵读禅书,在清风明月、鸟语花香的大自然中,惬意地度过时光。这难道不胜于为人妻妾,既受今世之苦恼,又结来世之冤仇吗?”王氏拜谢道:“这正是我的志愿。”于是,她落发于佛前,做了一个尼姑,立法名慧圆。

王氏自幼聪颖,既能读书识字,又会吟诗作画。不到一个月的时间,她通晓内典,特别被院主所赏识。无论大事小情,院主都要和她商量。再加上王氏为人善良,宽和柔顺,所以大家都很喜欢她。每天。王氏在白衣大士前做礼拜,听他们密诉心曲,即使是隆冬盛夏,也从不停止。王氏做完礼拜以后,就身居奥室,外人很少能见到她的面。

一年多以后,忽然有人来游览寺院,院主留他吃斋念佛。第二天,他将一幅芙蓉画布施给此庙。老尼就把这幅画挂在素屏上,王氏见了,认出是崔英的手笔,便询问老尼此画从哪里得到的,院主说:“近有一位施主所赠。”王氏又问她施主的姓名,现在的住所,以及靠什么谋生,老尼说:“同县顾阿秀兄弟,以操舟为业,近年来,小日子过得很是如意,人都说他劫掠于江湖间,也不知是真是假。”王氏又问:“他们也常来往于这里吗?”老尼答:“偶尔也来。”王氏默默地记住了这些,并挥笔题词于屏上道:

少日风流张敞笔,写生不数黄荃。芙蓉画出最鲜妍。岂知娇艳色,翻抱死生冤。粉绘凄凉余幻质,只今流落谁怜!素屏寂寞伴枯禅。今生缘已断,愿结再生缘。这是一首《临江仙》词,众尼都不知道它说的什么。

一天,城中有一个叫郭庆春的,因为其他事情忽然来到寺院,他看见素屏上的词,喜欢它高雅精致,就买回去作为清玩。适逢御史大夫高公纳麟,退居姑苏城,他非常喜欢书画,郭庆春就把这带有书画的素屏献给他。高公将此放置内馆,也没细问这素屏是谁画的。忽又听得外面有人卖草书四幅,高公出去观看,字体颇象怀素,清劲不俗。高公问卖草书的人,这字是谁写的,他说:“是我学着写的。”高公看他形貌,绝非平庸之辈,就询问他姓名以及祖籍何地。此人不无悲伤地紧整眉头道:“我姓崔,名英,字俊臣。世代居住在真州。我因父亲的恩德,补永嘉尉之职。在携带家眷去赴任途中,我自己未谨慎从事,以金杯喝酒,遂被船人看见。他图财害命,把我推入水中。幸亏我水性极好,免于一死。我潜泅于水下,估计已离他很远,便登上岸来,投靠到一个老百姓家,当时我浑身湿透,不名一钱。全靠好心的主翁可怜我,给我吃的,给我穿的,又赠送盘缠让我赶路。我一道问路出城,向平江路官府控告此事,他们让我听候消息,可是一年多了,仍然杳无音信,我万般无奈,只好以卖字为生。我怎敢说自己善于书法!"高公听了他的话,对他深表同情,说道:“你既然如此,无所事事,还莫不如暂且留在我家私塾中,教诸孙写字,不知君意如何?”崔英欣然应允,格外高兴。高公把他请入内馆,与之饮酒。崔英忽然看见屏间芙蓉,顿时惊呆,然后又伤心地流下眼泪。高公间其原因,他说:“这是我在船上所丢失的物件之一,这是我亲笔画的,怎么到了您这里?”他又念诵其词,更加惊讶,他说:“这是我妻子所作。”高公说:“你怎么能够辨识?”崔英说:“我认识她的字体,而且从词意看更是如此,毫无疑问,它一定是我的妻子所作。”高公说:“既然是这样,那我一定为你捕捉盗贼,你不要把这件事声张出去。”于是,他让崔英住在自己家中。

第二天,高公悄悄地向郭庆春间起此事,郭庆春说:“这是我从寺院买来的。”高公就让人婉转地去询问老尼,这画从何人手中得到,又是谁题咏此词。几天后,高公的使者回报道:“同县顾阿秀施舍,院尼慧圆题词。”高公于是派人对院主说道:“夫人喜欢诵读佛经,无人作伴。听说慧圆师傅了悟,想要拜她为师,万望您不要推却。”但院主没有答应。这事让慧圆听说了,她却执意要去,她想,或许可以借此机会为夫报仇。看她这样坚决,院主也没有了办法,就不再拒绝。高公让人把慧圆师傅抬到家中,与他夫人住在一处。闲聊之时,高公夫人问起她的家世,王氏就哭着把实情都告诉了她,并且提起芙蓉画及她题词之事,她说:“盗贼离我们不远,请夫人转告高公,倘若能捕获罪人,为死去的夫君报仇,我就是死了,也心甘情愿。”王氏不知道自己的丈夫还活着,而且也寄居在高公家。夫人把王氏的话告诉了高公,高公嘱咐她好好地照顾王氏,暂且不要与崔英说这些。高公又访得顾阿秀的住址及他经常出没之迹,但没敢轻举妄动,以防打草惊蛇。他又让夫人委婉地劝说王氏留发。

半年的时间又过去了,高公旧日的属吏溥化,做了监察御史按郡。高公知道他是办案好手,就告诉溥化去捕捉顾阿秀。溥化带人很快就抓住了歹徒,察其赃物,崔英的救碟和家财尚在,唯不见王氏的下落。溥化再三审问顾阿秀,他说:“一心想留她作我二儿子的媳妇,不料她乘机逃跑了,我不知道她究竟在哪里。”溥化判处顾阿秀以极刑,并把原赃归还给崔英。

崔英将要去赴任,来与高公辞别。高公说:“等我为你作媒,娶了妻子然后再去,也不算晚呵。”崔英推谢道:“我的糟糠之妻王氏,与我同甘共苦许多年,今遭不幸,她一人流落他方,不知是死是活。我暂且单身一人去赴任,打发时日,等待故妻。万一天地垂怜我,保佑我妻安好,我们夫妇或许还有重谐伉俪的可能。

所以我根本不想再娶妻子。”高公听罢,凄然地说道:“足下具有如此品德,与妻子的感情又是这样深厚,若上天有眼,一定会来相助,我哪里敢苦逼你成亲。但容我为你设宴饯别,然后你再起程。”

第二天开宴,诸位将官以及郡中名士全聚集在这里。高公举起酒杯向众宾客说道:“老夫今日为崔县尉了今生缘。”大家相互而视,不解其意。高公让人呼唤慧圆出来,慧圆就是崔英的故妻。

夫妇相见,亦悲亦喜,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重逢。王氏更感到意外,她满以为丈夫已故,今生再无缘与他团聚。高公给诸位宾客讲述了这件事的始末,并抬出芙蓉屏让大家看,他们这才知道高公所说的“了今生缘”,乃是崔英妻词中的辞句。而慧圆,则是崔英妻子入佛门后的名字。面对这夫妇二人悲欢离合,满座皆叹,佩服高公的盛德。高公又赠给崔英一个奴仆,一个蟀女,以及赴任途中的盘缠,夫妇俩深深地拜谢恩人,便登程上路了。

岁月更替,年轮飞转。当崔英任职期满,重过吴门时,高公竟然离开了人世。夫妇悲痛难忍,失声号哭,有如他们的亲人亡去一般。崔英夫妇又在高公的墓下,建水陆斋三昼夜,来报答高公的恩德。王氏并因此长斋,念观音不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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